夏夜。

非典型性反社会。

【德扎/主教扎】殊途同归



主!请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并以永远的光辉照耀他们。

  ——莫扎特《安魂曲》垂怜经

 


一、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的、可怕的梦境,惊醒的时候他瞪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刺耳的蜂鸣声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那样在耳边挥之不去。他艰难地坐起身,弯下腰不断喘息,微微分开的唇瓣在颤抖,冷汗顺着鼻梁流下,最后落入口中,化开一阵咸涩。

他用同样在颤抖的手掌覆上了贴身佩戴的十字架,像要将手心里的物什掐碎一样,骨节用力至泛出苍白。

“不……不……”

他面对着上方的,连他都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称呼的存在——那片纯粹的阴霾喃喃地重复着,“不……上帝啊,不……”

窗外天色依旧毫无转亮迹象。

 

二、

萨尔茨堡的冬天才刚拉开序幕,远没有到最寒冷的时候。只有在第一场大雪降下笼罩整个城市后,才能算是真正进入了严冬。在这里居住了快二十年的科洛雷多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规律,何况对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在室内并且出行有汽车接送的他来说,严冬造成不了什么太大的影响。

但对莫扎特来说却不是这样,偏偏他又闲不下来,喜欢在外边东奔西跑,时常找着一处空旷的地方就能在那里拉起琴来。秋季一过,第一阵冬风扫过萨尔茨堡的时候,他就裹上了自己厚厚的外套和围巾,每次外出回来都要不停抱怨外面的低气温,然后像只猫一样蜷缩起来窝进壁炉边上的沙发里,待身体逐渐转暖,往往就会在那里迷迷糊糊睡去,最后又要科洛雷多替他盖上毛毯。

因此冬季来临科洛雷多唯一一件在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事情,就是派阿尔科去买来足够的炭火生起壁炉,由于莫扎特的灵感总是突如其来,往往上一秒他还在客厅的沙发里缩着昏昏欲睡,下一秒就能腾地跳起来冲进琴房,因此琴房的壁炉是需要定时燃起的。他们家所需要的炭火往往会比一般的三口之家都要多上几倍。

莫扎特本人从来不操心这些琐事——何况就算他操心也只会添乱,科洛雷多忘不了有那么几次,莫扎特想给他制造一些惊喜就去尝试着亲自下厨,结果把厨房搞得仿佛世界末日提前到来。莫扎特的父亲,科洛雷多经纪公司曾经的员工,就战战兢兢地对科洛雷多仿佛“第二监护人”的身份表示过担忧,而科洛雷多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这位已经操心过度的家长好好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不要再担心这些。

其实在外人看来,这着实不可思议,科洛雷多向来是一个严苛的人,极少作出让步,何况他毕竟出身于富裕家庭,从小就过着有管家和仆人伺候、衣食无忧的日子,很难想象他如今会去承担一个照顾他人的角色。而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十年前莫扎特和科洛雷多大吵一架后撕毁合约的事情在整个公司和音乐界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的人都认为两人将会成为彼此这一辈子再也不想打上一个照面的人,可谁知道情节就是这么出人意料地急转直下——莫扎特非但大摇大摆地回来,还戴上了总裁亲自挑选的婚戒。

八卦消息传播的速度简直堪比光速,一时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闻,仿佛每个人都成了“霸道总裁追求灰姑娘”这类三流小说的作者,奇特的“声泪俱下求婚论”等等流言满天飞舞。科洛雷多并不是不知情,那一段时间阿尔科每次站在他办公室里,总是一副像是要看出他昨晚究竟吃了什么的表情,但他并不在乎,至于那些见风使舵的媒体,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小说里的情节大都千篇一律,又有着难以言喻的戏剧性,但现实往往很简单,简单得科洛雷多现在回忆起来,自己都难以相信。当时,他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莫扎特在维也纳举办音乐会的消息,看着那张海报上依旧像在发光的身影,他突然就很想见他。在经过了几天内心的挣扎后,他还是推掉了所有的会议和公务,像个普通的观众一样买了一张飞机票去往维也纳。

他看完了整场音乐会,然后在谢幕的时候默默起身绕道去了后台,于是他见到了莫扎特。见到他的一瞬间,科洛雷多就明白维也纳的日子果然并不好过,莫扎特瘦了一大圈,原本就瘦弱的体型现在看起来更为单薄。科洛雷多不能否认,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憋在肚子里的一大堆说教一句一句甩在莫扎特的脸上,但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跟我回去吧”,和一句“我很想你”——没错,是科洛雷多先放下了架子,这样的事情可是千载难逢,莫扎特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一旦碰上合适的时机,就要把这件事翻出来在科洛雷多耳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直到科洛雷多耳根泛红为止。

没有任何争吵是必要的,隔了这么多年他们才触及到最核心的问题,继而坦诚相待。科洛雷多并不是唯一让步的那个,他答应让莫扎特用他自己的方式发展他的音乐事业,他将不再横加干涉,他会学会接受他的生活方式;而莫扎特答应收敛自己隔三差五醉倒酒吧、夜不归宿的生活习惯,答应在结束收尾工作后离开维也纳,回到萨尔茨堡。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科洛雷多允许莫扎特决定他自己的行程,用他自己的方式创作音乐,只在合适的时候提供一些商业性质的帮助。莫扎特仍旧会长时间离开萨尔茨堡去各地巡演,但每天都会发给科洛雷多一大堆的照片和语音消息,夜晚还喜欢窝在床上开着视频给他讲自己一天的见闻。而科洛雷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过度焦虑,无论莫扎特在维也纳逗留多久,他最终总会回到萨尔茨堡的家里,坐到那架漆黑钢琴边上弹只有他一人能听的旋律。

科洛雷多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弄明白,他想要的就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因而他对现状并未抱有什么不满,恰恰相反,他对上帝心怀感激,让他做到放下了一时的自尊和骄傲,让他抓住了差点流失的东西。

是——他心怀感激。

 

“你出神地在想些什么呢?”

科洛雷多猛然被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从回忆突然回到现实让他一时有点迷惑,眨了眨眼才认清面前的人,于是他定了定神,“……我以为你像平时那样睡着了。”

“我刚才去琴房写曲子了呀,我还和你打过招呼了,你明明都应过声了,”莫扎特皱皱眉,又朝他凑近了一些,“你是不是忙糊涂了?”

“只是专注,沃尔夫冈,不是忙糊涂了,就像你写曲子的时候一样。”科洛雷多瞥了他一眼,但心里也着实奇怪,他对莫扎特所说的似乎全无印象,看来他果真回忆往事太过入神了。他低头看了看面前摊开的计划书,一时竟连自己刚才写到了哪儿都想不起来,他伸手捏捏眉心,最终决定把文件夹合上,“我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啊——是这样,我能理解,”莫扎特眨了眨眼,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往事,毕竟你都快五十啦,科洛雷多总裁,您是不是也该退休享享清福了?”

“从你嘴里就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科洛雷多面无表情地拿开那只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即使是在客厅里窝了那么久,那只手摸起来仍旧是凉的,“……在壁炉边上待了那么久,怎么手还是这么冷?”

“我一直这样呀,又不是第一天,”莫扎特抽回那只手,鼓了鼓腮,这时科洛雷多才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叠谱子。

“刚写的曲子?”

“是的。”莫扎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科洛雷多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乐谱,那些音符即刻入眼,化作悠扬的旋律在他脑海里响起,科洛雷多半眯起眼睛,控制不住地一行行朝下看,直到莫扎特出声打断他。

“看起来你很喜欢。”

“……”科洛雷多抬起头就看到莫扎特嘴角挂着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它是不错,但你想把它用在哪里?下一次的演出?那形式未免有些简单了。”

“谁说我要把它用在演出上了。”

“那是专辑?”而这个答案又一次被莫扎特否定了,“那你想用在哪里?”

“先不说这个,你想不想试一试?”

“……我?”

莫扎特用力地点了点头,弯下腰拿起他早就取过来的科洛雷多的小提琴琴盒,自顾自地打开,将里面的小提琴取出,“我想听你拉这首曲子,希罗尼穆斯。”

“沃尔夫冈,我已经很久没有拉过小提琴了……我想我也许不合适……”

“没关系,不要紧,我只想听听你拉出来会是什么感觉,”莫扎特见科洛雷多还在犹豫,便直接把手里的小提琴一把塞在了他怀里,“作曲家都已经这么决定啦,你就试试看嘛。”

那副抱有着无限期待的模样真是令人难以拒绝,科洛雷多并不是真的不想演奏,但他疏于练习,只怕自己的演奏会破坏掉这首乐曲,他有些不明白莫扎特为什么执意如此,但还是把小提琴架上了自己的肩膀。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忆起以前演奏时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陡然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惧。

他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握着琴弓的右手难以挪动分毫,冰凉的感觉从脊背蔓延上来流遍全身。

 

但那只是一瞬间,下一秒,他的手就好像不受自己控制那样开始动了起来。

科洛雷多的视线缓慢扫过一行行音符,他的感觉有些难以言喻,他以为自己许久不碰小提琴,演奏出来的曲子不知会支离破碎成什么样,但他的每一个动作却令人难以置信得自然、流畅。过了一会儿,科洛雷多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首曲子的每一个小节都与他以前的演奏技巧不谋而合,这首乐曲简直就像是唤醒他沉睡的琴技一样,是一种使它复苏的“魔法”,使它和这音乐一道流遍全身。刚才一闪而过的恐惧感此刻荡然无存,科洛雷多闭上眼沉醉其中,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注意到莫扎特已经悄悄挪到了他身后,并把手搭在了他握着琴弓的右手上。

他的身型比莫扎特宽阔许多,显然莫扎特这样的动作有些吃力,他站在他的背后,让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明确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满足。

“我就知道它很适合你。”

“这是为我写的?”

“你终于意识到啦,其实也不能说是为了你——灵感这东西就是这样,我一直都想写点什么给你,但总是无从下笔,就在刚才它突然造访,我直到全部写完才发觉,这首曲子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莫扎特将下巴搁在科洛雷多肩膀上,“或许这是心灵感应?你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写出了这首曲子——现在,告诉我,你喜欢它吗?”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了……”

“不,你没有,你说’它不错’,我要听的是你喜不喜欢。”

“……喜欢。”

“我也喜欢你,希罗尼穆斯,你拉琴的时候可真好看。”

……在这种情况下,耳畔的低语往往是科洛雷多的软肋,而莫扎特非常清楚这一点。

科洛雷多忍着没有将手里的小提琴直接摔在桌面上,他将它尽可能轻地放回琴盒,紧接着就转过身一把将面前的人扣进怀里,吻上那张说起这些话来永远不假思索的嘴唇。

公事还没有处理完,距离夜晚也还有一段时间,但科洛雷多不愿意考虑这么多。只有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他对自己说。

 

三、

萨尔茨堡降下了第一场雪。

科洛雷多没有料到今天会下雪,此刻他只穿着一件大衣,单薄的布料无法阻挡寒意的侵袭,只是现在的他也顾不上这些。

不知是第多少次,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又看了一眼时间,12月5日,19点07分,距离他和莫扎特约定在这家餐厅见面的时间已经过了37分钟。科洛雷多的心沉甸甸的,他划开手机锁屏,ins上和莫扎特的对话框停留在十五分钟之前他的最后一条消息,莫扎特仍旧没有回复。

科洛雷多试着再一次拨打他的手机,也照旧是无人接通。他觉得不安,以至于无法再坐在餐馆里等待,便选择站在了门口。

其实他并不需要太过担忧,莫扎特迟到几乎是家常便饭,半个小时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很可能在忙着写曲子顾不上接电话或是回复消息,也可能是在演出结束之后被粉丝堵住了去路,一时腾不出看手机的时间。

即使理智告诉科洛雷多他应当安下心来,但他依旧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有一种无名的烦躁堵在他的心口处,他在餐馆门口来回踱步,四肢和脸颊都被寒风吹得没有了知觉,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和衣服上,化成一片片难看的水渍。餐厅门口的侍者不止一次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但他甚至连敷衍应付的心思都没有。

科洛雷多开始感到头疼耳鸣,焦灼仿佛实体化了一样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这种情绪的阴影之下,他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怎么做,他只能留在原地。

终于,那个身穿白色羽绒服的身影出现了。

莫扎特站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就像往常一样对着他挥手,科洛雷多感觉到一阵轻松,紧接着又是怒气,他想疾步冲到莫扎特面前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一步都挪动不了。

莫扎特还是在招手,在微笑,像是要让科洛雷多走到他身边来,而他也确实想这么做,然而却无济于事,他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沃尔夫冈,过来,到我这边来。”

但莫扎特没有听见,他开始微笑着朝后退去。

“……沃尔夫冈?沃尔夫冈!”

四周的一切都不见了,侍者、餐馆、灯光、行人、街道,全都融进漫天的大雪里化为一片虚无。科洛雷多的睫毛也沾上了雪花,他的眼前布满阻挡视线的水汽,他看不清莫扎特的身影了,只能看到他还在后退。

“沃尔夫冈,你要去哪里?快回来!”

他还是没有听见,莫扎特的身影逐渐变小、逐渐远去。

突然之间,巨大的、无边的绝望吞噬了科洛雷多的内心,他手里还握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依旧停留在19点07分,但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到达的时间点,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认为的缘由,但他却知道这是个事实。

这是一个莫扎特永远都不会到达的时间点。

 

二、

有人在摇晃他。

可他却像是被梦魇抓住了一样,眼帘沉重得如同灌铅,无法睁开。

“希罗尼穆斯,希罗尼穆斯?你怎么啦,快醒醒。”

呼唤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薄纱听不真切,直到末尾几个音节,科洛雷多才辨识出了这是属于莫扎特的声音,他终于得以睁开了眼睛,卧室的灯已经被打开,莫扎特的脸就在他面前。

“你总算是醒啦……你做噩梦了吗?我怎么晃你你都没反应,只是一遍遍喊我的名字,你梦到什么了?”

噩梦带来的恐惧感使科洛雷多惊魂未定,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这才是真实的,他就在这里,他哪里都没有去——那绝非现实。

就像所有做了噩梦的人一样,科洛雷多花了一点时间才说服自己,刚才发生的一切荒诞无稽的事情只是个梦境而已——或许是由于他白天过多的回忆所致。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紧接着撑着床面坐起身来,他出了一身冷汗,连睡袍都是湿的。莫扎特一语不发地坐在他身边,将掌心放在他的膝盖上。

科洛雷多抬眼看着那双蓝色眼眸,还是没能完全抑制住开口时声线的轻微颤抖,“我梦见了你……你背朝着我,既听不见我在叫你,也不走到我身边来。而我也动弹不了,只能留在原地看着你离开。”

“就这些?”

“……就这些。”科洛雷多停顿了一下,决定隐瞒梦境里最后的那荒谬的想法,他不认为有必要说出来让自己和对方都感到不安——虽然或许莫扎特并不会在意这一点。

“就这样的一个梦就让你吓成这样啦……我可是有点没想到,”莫扎特挪到他身旁紧挨着,笑吟吟地伸手整理科洛雷多被汗水打湿的鬓发,“你是在担心我会离开你吗?老实说,如果我要离开的话我早就离开啦——当然如果之后我遇上了比你更年轻的,也许……”

“……你倒是敢。”

“逗你玩的,我才不呢,”莫扎特一把凑上去,环住科洛雷多的腰轻轻摇晃,“我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放弃了在维也纳出人头地的机会和无拘无束没有人管的生活,现在才不要轻易放弃掉这一切。”

科洛雷多沉默着,莫扎特的手臂很细,抱着他的力道并没有多大,但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终于得以驱逐走梦魇的真实感,他将自己的手覆盖在莫扎特的手背上。

恐惧感仍旧没有完全消除,科洛雷多此刻还能感知到自己凝固在原地时的那种无力,这种从梦境中遗留下来的感觉,此刻正和二人交叠的手掌传递的温度抗衡着,像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科洛雷多闭上眼,将鼻子埋进莫扎特的金发间。

那只是个梦境罢了。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缓慢。

科洛雷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焦躁,他的目光时不时定格在日历上被圈出来的那个黑色日期上,甚至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12月5日就在明天。

到底是梦中那个日期,那个时间点,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荒谬想法留存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了,直到现在仍旧牢牢烙印在科洛雷多的思绪深处。他试图自我暗示,试图转移注意力,但都无济于事,日历上的黑色铅字像是一团抹不去的阴影。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和这团阴影进行着沉默的对峙——必然有一方会先败下阵来。

科洛雷多最终放弃了继续工作的念头,他给阿尔科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身体不适,取消明日原定要进行的公司会议。接着,他靠回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指腹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来回摩挲。

莫扎特两小时前告诉他,今夜他要和乐队进行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练,可能会比较晚才能回家,但明天一天他都能待在家里。

会议已经被取消,明天科洛雷多也会留在家中,和莫扎特待在一起。他会寸步不离,无论发生什么事,莫扎特的身边有他在,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明天将只是平凡的另一天罢了,或许他可以趁这个机会再练练自己的琴技,又或许是与他合奏——但无论将怎么度过,明天都将是平安无事的一天。科洛雷多闭上眼睛,反反复复地这么告诉自己。

现在他只希望时间能尽快前进到十二点,他就可以离开这间办公室,像往常那样开车到莫扎特排练的地方去,等待他们的排练结束。或许一点,或许两点,他会看到莫扎特被乐队成员推推搡搡着走出来,他会看到莫扎特回过头去反驳那些朋友的调侃,再步履轻快地走向他——打开车门,坐到他身旁。他们会交换一个轻柔的吻。

到时他便能够放下心来,日历上的阴影将会在那时烟消云散,他将在对峙中获胜。

没什么理由可让他过度忧虑。

科洛雷多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希望自己能小睡一会儿,这样时间便能在无意识的时候继续朝前流逝,他可以不必再将心力耗费在与梦境中那种无端恐惧的抗争上。

他好像是真的睡着了。

梦里的他来到了一座教堂前,这教堂似乎是他平日做礼拜常去的那一座,但却又有些地方显得不太一样。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教堂顶端绿色的圆形穹顶,有许多人在他的身边走过。有一些人他认了出来,但还有很多人他没有认出来——那些人中有利奥波德·莫扎特,有阿尔科,有曾经和莫扎特传出过暧昧新闻的新人歌手康斯坦茨·韦伯,有莫扎特的姐姐,还有个穿着黑色礼服的男性,科洛雷多觉得他很眼熟,但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们从他身旁走过,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他们都带着如出一辙的神态,眼帘低垂,每一个人都看向教堂的地面,嘴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下一个瞬间,他们突然停了下来,在同一个时刻转过身,看向科洛雷多。这时,他发现自己的着装忽然变了,他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右手拿着一根金黄色的牧杖。

“各位。”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各位——上帝的宠儿离开了,主收回了祂的神迹。”

他听见自己用庄严肃穆的语调这么说。

突兀的手机铃声将他吵醒,科洛雷多猛然从椅子上坐直身子,在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黑色的日期:12月5日。

铃声在不断响着。

他想他当是睡过了头,这一定是莫扎特打来的电话,问他怎么不在家。

然而,来电显示却是伊曼纽尔·席卡内德的名字。

 

——“主收回了祂的神迹。”

 

科洛雷多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他接通了电话——他的手在发抖。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

“科洛雷多先生……是科洛雷多先生吗?”

说话的人听起来无比惊慌。

“是我。”

人声中似乎还混杂着哭喊声。

“上帝啊,谁能来帮帮……您快过来,不……您得去医院!”

“什么?你在说什么?”

“剧院的设备出了问题,出事故了……沃尔夫冈受伤了!”

日历上那团黑色的字迹突然开始抖动起来,继而变得模糊不堪,它似乎在科洛雷多摇晃的视野中不断放大、放大,要吞噬掉他的所有。

 

他在走路。

这条悠长走廊看起来仿佛不会有尽头。

他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了那扇门前。

他沉默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目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

然后他抬起头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病态的麻木走了进去。

莫扎特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一副安静的模样,就好像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这是科洛雷多能够记起的,最后的场景。

 

一、

偌大的房间里,此刻只有科洛雷多一个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他终于得以从那个无比冗长的梦境中醒来,却跌入另一层更深的绝望。

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什么都不曾有过。

没有半夜响起的钢琴声,没有穿着白衣跑来跑去的身影。

没有壁炉,没有炭火,没有小提琴琴声。

没有人开门进来就满口对冬天喋喋不休的抱怨,也没有人蜷缩着在沙发里入睡。

科洛雷多没有买机票去维也纳,也没有在后台见到莫扎特,更没有给他亲上戴上婚戒,没有和他同居。

有的只是他远隔千里收到的一条新闻:知名音乐家莫扎特在维也纳逝世。

还有他满心的悔意,他对于将过去改变的执念,营造出了那个梦境,但即使在梦境中,他等来的依旧是同样的结局。虚假的梦境剥夺了他最后的希冀。

而科洛雷多同样知道,他不该在这里,他不属于这里。

他仍未真正醒来,在他彻底明白结局是如何不可更改之前,他无法真正醒来。

他曾在刚才的梦境中对上帝心怀感激,可他却犯下了祂眼中的罪孽——他妄想占有祂降于世界的奇迹,他妄想改变这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但上帝留下的只是一则警示。

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妥协与否,无论他是否好言相劝、坦诚相待,无论他们是否达成了相互理解,一切都只是徒劳——上帝的宠儿走上了自己的荆棘之路,在他走完之前,他将不会再随同任何人离开。他注定将在那一天离去,一切不同的道路都会走向相同的终点。

他不能改变他,不能拥有他,他在人间逗留三十五年,却留下了比其余人百岁人生都丰富的财富;他所到之处赠予世界的是真诚、希望和快乐,而他如今已燃烧殆尽,却怀抱着星星上的黄金,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在天国他必伴天父左右,并获得永恒的平静。

而科洛雷多终究必须留在人间,牧羊人的光环永远无法与上帝制造的奇迹相比。

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不到他离去的时候。

他还有无数个痛苦的日夜将要度过。

他还有自己的罪孽需要偿还。

科洛雷多弓起身子,发热的前额紧紧贴着十字架的金属表层,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发出了细微的祷告声。

“……主啊,原谅我,宽恕我……”

 

零、

1791年12月5日,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去世的消息在中午时分传到了萨尔茨堡主教宫,变成一纸信件躺在科洛雷多主教的办公桌上。

而这对繁忙的主教大人来说,却只是漫长未来人生中的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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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回归,是个梦中梦构造。

很多地方都不满意,或许以后会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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