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非典型性反社会。

【德扎·主教扎/扎主教】Gottlieb.

前言:

这世界上的爱分为好多种,直白的或是委婉的,纯粹的或是复杂的,人类的或是神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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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去世的消息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传到了萨尔茨堡。

正午时分,当阿尔科端着午膳餐盘走进办公室时,科洛雷多正在忙着回复清晨收到的信函,只匆匆扫了他一眼,而这短促的一眼就让他发现了异常。

他皱紧了眉头,近日紧绷的神经让他下意识就在心里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开口问道,“怎么了?”

阿尔科伯爵将餐盘小心翼翼地放下后直起身子,迎上大主教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开,轻轻摇了摇头,“大人,是关于莫扎特的事情,他……在今天早些时候去世了。”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空气也随之凝固了片刻,直到科洛雷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了。”

他重新捏紧手里的羽毛笔,开始接着写面前的这封回信,阿尔科知趣地行了礼之后默默地退了下去,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科洛雷多却发觉自己的思绪再难以集中,握笔的手在半空停了良久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他垂下眼睛看着信纸上的字迹,权衡了几秒钟之后决定暂缓回复的事情。

科洛雷多将信纸推到桌子一角,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餐盘,发觉自己毫无食欲。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追问一下关于莫扎特葬礼的事情,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多半是和其他普通民众一起被合葬在了维也纳的郊外,这是皇帝所推行的政策。

更何况,他现在已然不是莫扎特的雇主,他生前的一切事宜不再受到他的掌控,死后也必然没有什么他再去插手的理由。

这下倒好,可以作为民众们茶余饭后谈资的事情,又多了一项——一位天才音乐家的逝世,他的前任雇主还是萨尔茨堡的亲王大主教,根本不难预见他们会如何在暗地里描述他。

反正他从上任以来,从来没少收到过严苛、冷酷、专制这样的评价。

科洛雷多就这样盯着餐盘出神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在想什么,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一直到阿尔科重新敲门进来准备收拾餐盘时,却发觉他的主上饭菜一口都没动过。

 

欧洲的局势日益剑拔弩张,从巴士底狱被攻占开始,空气里就像时刻浮动着不安定的气息,宫殿里、大街上、酒馆中,处处都是如此。

为此,科洛雷多需要和各方势力及时交换信息,每日堆在桌上的信函与公文也就与日俱增,他开始没有时间过多地参与社交活动,甚至连三餐都开始在办公室里用。

就算他不允许宫殿内的仆人传播些不可信和荒唐的流言,但毕竟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完全封住他人的嘴,因而窃窃私语仍旧是会偶尔从人群繁杂的宫殿外传进他的耳中,如今那关于天才逝世的议论亦然不可避免地为他所知了。

世间奇迹的陨落这一消息仿佛刹那间就传遍大街小巷,但显然它的热度也没有持续多久。刚开始人们还在讨论着莫扎特可能的死因,哀叹他最后时光的落魄和贫穷,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都开始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莫扎特这个名字也就被他们抛至脑后了。

科洛雷多也是同样,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没有时间再让他因为别的原因而分心。

可纵然如此,心底的空虚却挥之不去。科洛雷多难以将这种感觉分门别类或者加以命名,但它却自顾自渗透进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

科洛雷多常常在书写时由于扫到某一个字母的书写方式就会回想起莫扎特的笔迹,由于来打扫房间的仆人挪动小提琴的声音回想起莫扎特眉飞色舞拉琴的神态,由于窗外偶然掠过的一只飞鸟回想起那一身常年不变的白色衣装。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里原来处处都是莫扎特,这不妙的经验对他来说也前所未有,毕竟他是大主教,以克制理性而闻名,不会放任自己去陷进某个人、某件事。

每当这种时刻来到,他就强行逼迫自己去集中精力回到本该处理的事情上,但也一次比一次困难,有时甚至会长时间地发起愣来,回过神来时羽毛笔上的墨水都在洁白的信纸上形成了一片墨迹,让他不得不再誊抄一遍。

此刻,大主教就看着面前由于写错多次而变得满是划痕的信纸,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恼地放下手里的羽毛笔,转而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又是这样,日复一日,甚至无法为这种情绪找到宣泄口。

就算他不想承认,莫扎特仍旧再一次搅乱了他的心神。科洛雷多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在为莫扎特的离世感到悲痛,是在怀念,或是在为才华感到惋惜,科洛雷多觉得不属于任何一种,却又任何一种都是,这感觉就搅得他心里一片混乱、闷得发慌。

——也许他该去琴房看一看。

这个念头终究冒上了心头,而一旦显现就难以磨灭,科洛雷多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软弱,他最终还是要依靠莫扎特留下的痕迹来试图寻找这种情绪的突破口。

科洛雷多站起身,久坐让他的膝盖有些麻木,他扶着桌子边缘站了一会儿,目光自然而然停留在房间一角的那把小提琴上,许久之后才拿起烛台走出了办公室。

从办公室到琴房的路并不长,但每一步他都走得很小心翼翼,他将手覆上门把,停留了一会儿后才打开了门,那一瞬间他甚至在想会不会能够看见莫扎特的灵魂呢,毕竟他如此留恋音乐,也许他会在这里。但这显然不可能,就算是他在,灵也不是凡人能够看见的,就算是神职人员也不可能。

所以当他看到钢琴边跪坐着一个红衣的小孩时,刹那间就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那个小孩戴着一顶假发,穿着一身华丽的红色衣袍,尽管在月色下看得不那么真切,仍旧能隐约辨认出衣服上镶嵌着的金线。科洛雷多睁大了双眼,双脚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一样,他的视线缓慢地游弋到他的手中,他握着一支羽毛笔,又缓慢游弋到地上铺着的被揉搓过的纸张上,那是一张五线谱,但上面什么也没有。

所有的画面和想法几乎是同一瞬间闯进了他的脑海里,科洛雷多觉得耳鸣眩目,手指不自觉在门把上扣得更近。他拼了命地眨眼,但那个孩子并未消失。

那身红色的衣服,那个穿着红色衣服活蹦乱跳的六岁男孩。

他在钢琴前弹奏,他将小提琴架在小小的肩膀上。

他朝自己走过来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微笑,让他也不自觉弯了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莫扎特,是小时候的莫扎特,是六岁的莫扎特[1]——可是莫扎特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可能以这样的形式留下来,那么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科洛雷多觉得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发疼,他的脚步不稳,但还是一步步朝着跪坐在地上的人走了过去。跪坐的人注意到了,转过头来,露出了和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面容,那双澄澈的眼眸盯着他,然后轻轻眨了眨。

科洛雷多走近、停下、屈膝跪地,衣袍在他的身后垂下,他将他的面容看得更为清晰,一模一样,全然一模一样。

是他当真产生了幻觉吗,可这个孩子如此真实,他的身形被月光照耀继而投射到地板上,凝聚成一片小小的黑影。他仍旧在盯着他看,科洛雷多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这太过荒唐,太过狼狈了,他想收回手,却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

就要触碰到了。

可是他的指尖就这样穿过了他的脸颊,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夜晚沁凉的空气以外什么也没有,科洛雷多收回手,又试了一次、再一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那个仿佛虚无的影像。

就像一个幽灵,就在他的面前。

年幼的“莫扎特”眨了眨眼,仿佛突然失了兴趣一样收回目光,继续执拗地在五线谱上书写着,可是并不顺利,他什么都没能够写出来,他看起来对此感到不解和生气,两边的脸颊鼓了起来。

“……你是谁?”

科洛雷多就这样跪着,开口问道,他的声线都在颤抖,他从未如此,那一刻他仿佛将那股多日来萦绕心头的情绪暂时抛却,就像在眼前抓住了一个救赎,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孩子才好像听见了一样——所幸他能听见,接着缓慢地转过了头。

科洛雷多看到那双蔚蓝的眼睛又眨了眨,他回过头看了看空白的乐谱,又抬头看了看他,最终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一样,用那支羽毛笔开始书写,科洛雷多看着刚才还无法写出任何音符的笔就这样一笔一划写出了几个字母。

A-M-A-D-E.

莫扎特的中间名,他隐约记得老莫扎特曾经这么称呼过六岁的莫扎特。

“你为什么……”科洛雷多觉得这个问题真是无比可笑,可却不得不问,“你怎么……在这里?”

阿玛迪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歪了歪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写,自顾自地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五线谱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他又看了科洛雷多一眼,然后突然间就小跑出了琴房。

科洛雷多几乎是下意识就跟了上去,阿玛迪跑得并不快,可他却急不可耐地加快着步伐,甚至不在乎可能会吵醒入睡的仆人。

科洛雷多跟着阿玛迪走着,绕过长廊,拐过角落,直到走到那扇关着的门前,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阿玛迪停下了脚步,正仰起头来盯着他看,科洛雷多伸手打开了门,他就一溜烟窜了进去。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阿玛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盯着角落里的小提琴看上一会儿,时不时低头观察地毯上复杂的纹路,最后就好像玩累了一样,抓着床幔爬上了科洛雷多的床,蜷成一团,很快就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

科洛雷多一步也没有走动,他就这样望着这一切,不自觉地摸上了胸口的十字架,坚硬的金属表面在手掌心刻下纹路,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仿若有千斤重一样,他艰难地抬臂将身后的门锁锁上,接着双膝脱力又一次跪上了地面。

我的上帝,我的天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否是你的安排,你又是否知道,请告知我他的存在代表着什么,又有何意义,请告知我他是真实的、亦或幽灵,是否只有我能看见他,他是否是沃尔夫冈·莫扎特,他是否会在我再度看向他的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科洛雷多跪在地上祷告,空气里始终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宁静,什么也没有,他一直跪到双膝完全没了知觉,直到天色微白,他才弓着身子颤抖地起身,将目光投向床上,阿玛迪仍旧在那里。

科洛雷多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在那一刹那更为疲惫,莫扎特去世了这么多天,他头一次竟觉得眼眶酸涩起来,他闭上眼睛对上帝作出了最后一次请求——让他留下。

 

阿玛迪真地留了下来,并且始终和科洛雷多在一起,他从不开口说话,也不捣乱,有时候真得很难将他和那个小混蛋联系到一起,阿玛迪安静的模样实在太过乖巧。

除了随身携带的乐谱和羽毛笔之外,他似乎无法主动触摸或是移动任何东西,他也从未停止过尝试作曲,却也始终没能成功书写出哪怕一个音符。

每当他想要做什么或者看什么时,总会朝科洛雷多投去求助的目光。他也无法被除了科洛雷多之外的任何人看到,也因此科洛雷多需要格外留意,以免他的某一个举动令人察觉到他是在和不存在的人或物互动,从而被人当作精神错乱。

虽然他觉得自己也许离疯狂已经很近了,毕竟他看见了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还是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还是他童年时期的模样,这一切都可能是他本人的幻觉,实则根本不存在。

科洛雷多偶尔会在看到阿玛迪的时候感到不安,但更多的时候,他能意识到阿玛迪的存在确实将心底的空虚填满了一部分,虽然带着些许不安定的因素,但至少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分神,开始能像以前一样果断地处理政务。

这着实是又一次懦弱的体现,他竟然需要依靠一个可能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幻觉来维持理智与效率,但毕竟这是有效的。

那么至少,暂且这样——他还有时间可以去寻求答案,科洛雷多是这么想的。

那一晚,他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比他预计所花的时间还是稍微长了一些,因为他仍旧没能完全摆脱走神。科洛雷多脱去繁复的衣袍,看着照旧自顾自睡着了的阿玛迪,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已经一周都是如此,他一开始难以顺利入睡,如今却也渐渐习惯。

他爬上床,将被子拉到胸口闭上眼,疲惫和困倦比他预料得来得更快,很快就淹没了意识。而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就仿佛听到了什么,那声音悠扬悦耳,紧接着却忽然转了调,变成了沉郁阴暗的小调,科洛雷多觉得心头猛地一紧,随即睁开了眼睛。

可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他面前是一架钢琴,他茫然地注视着黑白琴键,抬起手里想要抚摸的时候却又被吓了一跳。目光所及并不是自己的手,这双手苍白而纤长,指腹上隐约可见弹奏而产生的薄茧,还有那截白色的袖口——是莫扎特的双手。他竟然在梦境里变成了莫扎特?

科洛雷多觉得有谁正在拽他的衣角,他便转过头去,他看到了阿玛迪……为什么他会看到阿玛迪,他不是正在做梦吗?阿玛迪的双眼仿佛散发着光芒一般,他抬起双手,将手里的乐谱和羽毛笔高高举起递给他。

他要伸手吗,他应该伸手吗,可是他的身体先一步作出了反应,他看到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是属于莫扎特的双手伸了出去,可就在触碰到乐谱边缘的那一瞬间,视野转为了刺眼的白。

科洛雷多下意识地因这刺眼的颜色闭上眼睛,而在他再次睁眼时,周围的环境却变了,他身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凭借周围的建筑他认出了这是维也纳的街道——莫扎特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右臂就被一股力道扯过,他皱着眉朝着力道的来源望去,看见的是高高举起羽毛笔的阿玛迪,那支笔垂直扎在了他的臂弯处,瞬时鲜血从伤口处流淌出来,这梦境里的疼痛竟然如此真实,科洛雷多不禁咬紧了牙关。

阿玛迪全然不在意这些,也不在意自己的手掌和衣服沾上了血液,他将羽毛笔的笔尖沾上流出的鲜血,在五线谱上画出妖异的红色音符,一个接一个、一行接一行。他的表情看起来冷漠得不属于人世,他的双眼依旧明亮,却仿佛又带着数不尽的贪婪和索取,这模样令科洛雷多感到陌生,同时他也感到恐惧,不妙的猜想在脑海之中浮现。

科洛雷多预感到莫扎特的血就快流尽了,却只能徒劳地看着这一切,可是心底却有某个声音在叫嚣,阻止他、阻止他、阻止他——他在夺走他的一切,甚至要夺走他的生命!

然而科洛雷多无法凭借意识作出任何举动,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道在流失,意识随之也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一直到他在梦境里重新陷入黑暗,阿玛迪都没有停止动作。

科洛雷多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里,满身的冷汗,他支撑起上半身,发觉阿玛迪并不在原先的位置,而就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是阿玛迪正跪坐在他的枕边。

他小小的身躯倚靠着床板作为支撑,那面容里竟然存着些许像是担忧一般的神色,与刚才梦境里的截然不同。科洛雷多望着那双澄澈的蓝眼睛良久,方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随之一起诞生的还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近来的日子究竟已经经历了多少荒诞之事,又还要见证多少呢?

阿玛迪见他半天没有说话,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挪动了一下,伸出手覆盖上了科洛雷多的手背。科洛雷多低下头看着大小手掌的交叠,讶异于阿玛迪居然能够触碰到自己了,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无声的抚慰,他能够感觉到阿玛迪手心的温度,与他自己的相比反倒显得温暖得多。

——而这只是一个假象罢了,科洛雷多无法忘记阿玛迪扎破沃尔夫冈手臂的那一刻,那眼里含有的决绝和冷淡,这掌心如今的温暖,不过假象而已。

“你是谁呢?”

科洛雷多眯缝起眼睛,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阿玛迪仍旧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阿玛迪将乐谱和羽毛笔交给了沃尔夫冈,阿玛迪汲取沃尔夫冈的血液来创作乐曲。

阿玛迪和沃尔夫冈,沃尔夫冈和阿玛迪,他们真的仅仅是年幼与年长的关系吗?科洛雷多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就这样将这个梦境里的景象当成了事实,可那个荒诞不经的猜想已然落地生根。

“你不是他。”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阿玛迪收回了手,沉默地抿了抿嘴,科洛雷多没能将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你不是他,你是他的一部分,你是他的才华。

你是天赐的礼物,却又是一个恶魔,将他拉向了深渊。

 

在那之后,科洛雷多便疏远了阿玛迪,他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但这实际上合情合理。阿玛迪代表着莫扎特的才华,却又是消耗他热情与生命的罪魁祸首,科洛雷多真得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没有阿玛迪,莫扎特不会那么年轻就死去,可这同样意味着没有那些天赐的音乐,莫扎特将只是一个普通人。科洛雷多猜想莫扎特也许自始至终,都对这份才华抱有着不逊于他自己的矛盾。

阿玛迪仍旧寸步不离跟着科洛雷多,无论是在他去和官员讨论政务时、独自在办公室里工作时、祷告或是休息时,他一步都未曾离开,但科洛雷多每每望见他,眼前都会浮现出莫扎特淌血的手臂,他便会感到太阳穴发疼,那份空虚与无措随着这一认知的加深又渐渐有了重新显现的趋势。

科洛雷多想要知道答案,为什么偏偏在沃尔夫冈去世以后、又是在他科洛雷多的面前,阿玛迪现身了——是他想要索取什么,亦或还在留恋什么吗?

可是这个孩子毕竟是莫扎特,骨子里有着和莫扎特一样在某些方面近乎执拗和顽固的性子,他显然意识到了科洛雷多的冷淡和疏离,却全然不肯就此罢休。

他拽着科洛雷多衣袍的一角,强硬地要求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放着科洛雷多的小提琴,而他已经许久没有拉过它了。科洛雷多皱起眉,不耐烦地甩开阿玛迪的手掌,他似乎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手臂撞到了办公桌,科洛雷多眉宇间的纹路随之更深,心里的烦躁也越来越重。

阿玛迪还是没有放弃,继续固执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科洛雷多也终于按捺不住而开了口,他的声音里隐约带着些怒气,望向他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玛迪几乎是一瞬间就松开了他的衣服,小跑到小提琴跟前,伸手指了指。

“……我是不会拉给你听的,放弃吧。”

科洛雷多不明白这算什么,难道莫扎特的才华在他死后反而学会了怎么与人和解?要知道莫扎特在生前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努力——等等,似乎也不是全然没有。

科洛雷多觉得脑海里有什么景象闪现而过,但却没能够抓住一星半点,画面很快就消失了,他再也回忆不起任何。科洛雷多放下了手里的纸张,抿了抿嘴唇,望向搁置在角落里的小提琴,心底陡然升起了将它拾起演奏的冲动。

也许那样他能想起刚才一闪而过的画面究竟是什么,阿玛迪显然没有错过科洛雷多这一微妙的神情变化,他小幅度地跳了两步,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这全然不像是一个恶魔,科洛雷多揉了揉太阳穴,这么想道。他最终还是站起身,将小提琴拾起,精致的纹路依旧,昂贵的漆料也没有丝毫的脱落,毕竟他一直要求宫里的仆人对它作定期的保养。

科洛雷多按照记忆里的调了音准,将小提琴架上肩膀,手握琴弓松松地搭在弦上,但这个动作却让他感觉到了陌生,让他在这一瞬间想要就此作罢,他实在太久没有拉琴了。可他感觉到了身边阿玛迪的注视,那目光让他开始了动作。

科洛雷多奏出的是莫扎特所创作的一首小提琴奏鸣曲,起初的演奏有些生涩僵硬,但很快他便找回了那种感觉,被天籁之音所包裹,在这无人的境地,他放任自己的身心短暂地全然松弛而沉浸在这些音符里。他渐渐觉得自己不再是在演奏,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了这音乐本身、变成它的一部分。科洛雷多感知着它们、融入它们,又觉得自己似乎和记忆中某个片段的自己重合了,于是他想了起来。

他曾经在莫扎特的面前拉过琴,观众只有莫扎特,而演奏者只有他自己,起因是莫扎特新写了一首提琴四重奏,却对萨尔茨堡宫廷乐队里的小提琴手的演奏技巧极不满意,又迫切地想知道别人演奏首席声部是什么感觉。

而莫扎特又不知是从哪里得知了科洛雷多偶尔也会拉琴,就开始缠着他。科洛雷多自然是不会答应,他对于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并无完全的自信,更不想在莫扎特面前流露出对他音乐的喜爱。

可是当莫扎特强行将乐谱塞给他的时候,一切便不受控制了,那些音符毫无预兆地就掠夺了他的心神,科洛雷多发自内心地想亲自试一试,莫扎特似乎看出了这一点,几句好言好语之后,科洛雷多就答应了为莫扎特测试首席声部演奏的效果。

那时他们就在琴房里,面对面站立,科洛雷多看着摆在面前的乐谱,起初还能够存留住自己的理智,但很快他的抵抗便无济于事,他不得不闭上眼才不至于流露出太多的激动和喜悦,完美无缺的音乐流淌进他的耳朵,浸润感官与身心。

……就是像这样的一次经历,科洛雷多全然想了起来,他的手指依旧握着琴弓在琴弦上来回游走,贴合着小提琴的下颌处渐渐变得温热。

他为何会忘却呢,分明是独此一次的经历,可他竟在刚才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人对于亡者的记忆竟然能够退化到如此程度,又是如此迅速。

科洛雷多继续演奏着,却头一次感觉到了明确的悲伤与沮丧。他仍旧在演奏莫扎特的曲子,这世界上无时无刻都会有人在演奏他的曲子,哪怕千百年以后也是一样,对此科洛雷多深信不疑。

可是。

这世界上属于沃尔夫冈·莫扎特的曲子永远不会再多出一首。

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诠释他的作品,但科洛雷多再也不能听到莫扎特自己弹奏那些曲子。

他也不可能再看到他在台前指挥,不可能看到他在钢琴前趴着奋笔疾书,不可能看到他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回来。他不可能再听到半夜响起的小提琴声,不可能再听到莫扎特和他吵架,不可能听到那一阵急速通过如风一般的脚步声。

看不到那身白衣、那头金发、那双蓝眼睛、那身完全不像话的指挥服、那永远没办法标准起来的行礼、那个永远无忧无虑一样的灿烂笑容。

他看不到他了,永远看不到了。

没有音乐了,再也没有音乐了。

悲伤来得猝不及防而又铺天盖地,淹没了科洛雷多心里其余的一切,他的手僵硬下来,不得不停下拉琴的动作,那些褪去的凄苦此刻一道蔓延上来,吞噬他的心智。

科洛雷多生平头一次意识到理智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理智让他回避感情、压制心绪,理智让他忘记了和莫扎特的相处也曾有过片刻的、短暂的愉快,理智让他在魔笛首演那一夜遭到拒绝之后决定永远尘封这一切,理智让他逃避自己的真实想法。

可这一切如今都彻彻底底地还给了他,还给了高高在上、不肯屈服的科洛雷多大主教。

他遗憾、后悔、惋惜、悲痛,他想念他。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他为什么不留在后台呢,也许再走近一步一切都会有转机——可是他并没有,他最后的自尊让他决心不再去干涉莫扎特的任何事务,却让他将抱有终生的懊悔和自责。

科洛雷多的手垂了下来,他在自己的手掌失去力气之前,将小提琴放在了一边的桌上,他没有睁开眼。

 

“您怎么哭啦?”

可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却让科洛雷多猛然一惊,他睁开眼睛时发觉眼前的视野蒙着一层水雾,让他难以看清眼前站的是谁,但这个明亮的声线实在太过熟悉,科洛雷多不顾任何直接用袖口奋力擦干眼眶里的眼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金发的青年距离他一步之遥,此刻正微微弯着腰凑近看着他,科洛雷多环顾四周,发现阿玛迪不在,只有沃尔夫冈在这里,这难道又是一个梦境,亦或一个幻觉?

“您别哭呀,您看您都没办法好好拉琴了。”

莫扎特站得离他更近了,他伸出手来擦拭留在科洛雷多脸颊上的泪水,指腹在科洛雷多的皮肤上留下清晰的触感,不像是一个梦境或者幻觉。

“……沃尔夫冈?”

“是啊,是我,我回来啦。”莫扎特擦干了科洛雷多脸上的眼泪后,笑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那笑容褪去变成了有点懊悔的神色,“哦我是说……我只能留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得走。”

科洛雷多什么都没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仿佛在确实他的真实性。

“您的小提琴,我听见了,”莫扎特走近办公桌,朝着摆放在桌上的小提琴伸出手,但很快就停下动作摇了摇头,“您的小提琴还是很棒——您还记得您为我演奏的那次吗,那次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科洛雷多点了点头,他记得,他当然记得,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将它忘却。

“我真的没想到您这么……技艺出众,”莫扎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几缕金发散落到了额前,“不过您应该多碰碰它,这可是一把好琴,有着非常美丽的音色。而且那样您也会快乐起来的。”

科洛雷多摇了摇头,他不可能因此而快乐。

“哦……您可别这样,”莫扎特伸出手,看起来像是要拥抱他,但他的双臂只停留在了科洛雷多的身侧,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很想抱抱您……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呢。您要相信我没有消失,我一直在您身边,所以您可别再哭了。”

他又摇了摇头,这分明只是一句谎言,你永远不会真正地再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是音乐啊,您知道的。”

莫扎特的目光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后退了一步,“很遗憾,主教大人,时间已经到了。”

“……你要去哪儿?”科洛雷多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他几乎是急切地问道。

“回到上帝的身边,祂并不允许我出来太久。”

话音刚落,莫扎特的身影就开始变淡,轮廓与四周的环境交融在了一起,科洛雷多朝着那逐渐变淡的身影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不要离开,留下来,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留下来,不要消失。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那身影消失的一瞬间,科洛雷多突然间仿佛失去平衡一般朝前重重地摔去,他的胸口磕在坚硬的地面上一阵疼痛,他咳嗽起来,而当他再起身时,沃尔夫冈已经不见了,在他面前的是阿玛迪。

就像那个夜晚一样,阿玛迪又一次将自己的手掌与他交叠,表情里隐含着无声的忧虑,科洛雷多望着他,耳边回响着那句话语——因为我是音乐。

他并没有考虑更多,伸开双臂将面前小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力道柔和却又不容置疑,而他也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毫无反抗的意思,几乎是顺从地就也环住了他的肩膀,将自己的下颌垫在他的颈窝处。

科洛雷多怎么可能怨恨他呢,就像沃尔夫冈永远不可能去怨恨阿玛迪一样,如果没有阿玛迪,那么也就不会有沃尔夫冈的存在,不会有沃尔夫冈的音乐,不会有足以动摇科洛雷多理智的事物存在。

不会有那次意料之外的独奏,不会有琴房里时不时流出的美妙乐声,不会有那些出类拔萃的歌剧。

傲慢与尊严此刻也再无半分残留,他想告诉莫扎特他的音乐有多令他臣服,他想告诉他他有多爱他的音乐——他想告诉莫扎特,他愿意包容他,连同属于阿玛迪的这一部分,一并接受。

——可是太晚了。

“……对不起。”

但这一切,最终只变成了这么一句微不足道的呢喃一般的道歉,从科洛雷多颤抖的唇瓣中流出,但是阿玛迪听见了,于是他转过脸,在科洛雷多还有些湿润的脸颊上,印上一个轻柔的吻。

“我原谅您啦。”

科洛雷多仿佛听见了莫扎特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主教宫里的仆人觉得奇怪,大主教不知为何突然又转了性子,已经许久都没有被触碰过的那把小提琴,此刻又再度被定期地奏响,大多都是已经去世的莫扎特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大主教究竟是什么心思,整个宫殿上下也只有阿尔科对此察觉了几分。

至少大主教在拉琴时眉目是放松的,这个理由似乎就已经足够。

科洛雷多并没有因为那一次和莫扎特短暂的会面而全然解脱,但他的状态确实好了不少,他不再疏远阿玛迪,甚至偶尔会握着他的手一同拉琴。他偶尔还是会做梦,梦到他和莫扎特曾经的点滴,醒来时他仍旧会觉得空虚与悲哀袭来,但他很快便会想起莫扎特曾经说过的。

他们一定会再见,而他只需等待,哪怕这过程漫长无比,终有一日会迎来尽头。

但是,科洛雷多平静的日子没有能够持续太久,法国军队的铁骑最终踏上了奥地利的国土,科洛雷多也变得越发忙碌。那始终浮动在空气里的躁动愈发猛烈,每一封寄来的信函都昭示着情况的紧急,来自于兄长的信件更是叮嘱他若是情况不妙就即刻动身离开。

科洛雷多不再有时间拉琴了,他只能再一次将它搁置,阿玛迪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在他因繁忙的事务焦头烂额时,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更像是在陪伴他。

任何手段都无法阻止拿破仑军队的挺进,他们最终逼近了他所掌管的区域,逼近了他的萨尔茨堡。科洛雷多明白,已经没有再去周旋的必要了,皇帝的意思已然明了,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够做什么。

就像弗朗茨[2]所说的那样,局势已定,他如今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官员一起离开这里,他可以先去布尔诺,再去维也纳——回到他的出生之地。

出发的那一日,科洛雷多站在窗前,沉默地望着窗外的街景,他陡然间觉得身心疲惫,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快七十岁了,在推进改革的进程之中,时间竟是流逝得如此之快。

他居然不知不觉活了这么久,在莫扎特去世以后又活了那么多年,身为主教的他本不应有这种想法,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寿命太久了,实在太久了。

他被迫离开自己管辖的区域,以后能否回来还是未知数,他被迫将权力移交给自己并不信任的人,他无法带走自己的诸多财产,等待着他的结局会是什么,根本不难预见。

科洛雷多觉得上帝似乎抛弃了他,若他是被选中的人,这一切本应该不会发生,他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可如今却被毫无信仰的人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如果他已经被抛弃,他还能见到上帝的宠儿吗?

如果他无法到达天堂,灵魂之罪也没有得到宽恕呢?

一股生涩的力道牵住了他的手掌,将科洛雷多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他缓慢地低下头,对上了阿玛迪的双眼。他看到阿玛迪张开了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他的口型在诉说着——走吧。

他的权力,他的荣耀,他的光辉,即将消散,等待他的将是嘲弄、斥责、谩骂。

走吧,他已别无选择。但他至少要带上那把小提琴。

 

1803年,科洛雷多被迫宣布放弃对萨尔茨堡的一切世俗权力,但仍旧保留着大主教的头衔,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萨尔茨堡,他的余生将在维也纳耗尽。

宗教事务并没有占去太多的时间,科洛雷多开始习惯性地回忆过去,而莫扎特占了这些回忆的绝大多数,这似乎成为了他的必修课。科洛雷多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对天父产生动摇,而他愈是动摇,就仿佛越验证了上帝已然将他遗忘的事实。

他只恐惧莫扎特当初的承诺也会随之无法兑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整天和阿玛迪待在一起,不断地回忆他和莫扎特之间的事情以免遗忘,每日从睡眠中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确认阿玛迪是否还在身边。

所幸他一直在,从未离开过,就好像知道如果他突然不见,科洛雷多会有多失魂落魄一样,阿玛迪始终寸步不离。

日子一天天过去,科洛雷多的身体也开始日渐虚弱,他无法再拉小提琴了,只能够看着那把琴,想象着它曾经演奏出的音色是什么样的。

有一日,科洛雷多做了噩梦,梦里的莫扎特依旧是一身白衣,微笑着朝他挥手,他便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但那身影一瞬间就扭曲着消失了,科洛雷多发觉自己的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徒劳地朝着上空伸出手去,却只是不断坠落,甚至无法从梦中脱身。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谁扼住而无法呼吸,他最终呻吟着清醒过来,直起上半身捂着胸口发出阵阵急促的喘息,压在腹部的重量让他回过神来,发觉是阿玛迪将他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科洛雷多伸出手,他的手背上已然全是深浅不一的纹路,他将掌心覆盖上阿玛迪的发顶,轻柔地抚摸着。

“你究竟是谁呢……”这已经不知道是科洛雷多第几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阿玛迪看了看他,仍旧没有作答。

科洛雷多继续等待着,事实证明每个人的晚年都是一致的,他也不例外,他被疾病所困扰,生活渐渐变得难以自理,时刻需要人的照料。他的思维也变得迟滞起来,最终那些奋力记住的回忆还是变得渐渐模糊。

这将是最终的结局吗,科洛雷多已然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正在距离终点越来越近,他死后究竟会去往何处——天堂亦或地狱,他将要迎接什么,又会是谁在等待他呢。

从他无法再下床的那一天起,阿玛迪也就不再离开床上了,他躺在科洛雷多身体的一侧,偶尔抬起头看着他。只有他的存在仍旧让科洛雷多得以看到一线希望。

那是一个平凡的早晨,科洛雷多从深眠中醒来,觉得今日的状态反倒出奇得好,他习惯性地朝身侧看去,却由于发现阿玛迪不在那里而感到一阵惊慌,但很快就发觉阿玛迪站在床畔,微笑着看着他。

他的笑颜看起来有些模糊,被晨光笼罩着显得极为不真切,科洛雷多唯恐下一秒他也会消失,便急忙伸手去抓,但他高估了自己此时的气力,手臂只抬到一半就开始无力地落下,但也只落到一半便被阿玛迪小小的手掌握住了。

科洛雷多看着他,他也在看着科洛雷多,时间仿佛就这样静止了下来,科洛雷多又一次开口问道,“你是……谁?”

而这一回阿玛迪开了口,他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但科洛雷多明确地辨认出了他的口型——Gottlieb[3]。

他说他是Gottlieb。

科洛雷多看着那稚嫩的面容,眼泪突然模糊了他的双眼,无数个和阿玛迪共度的白日和夜晚,以及无数个和莫扎特相处的时刻,忽然在回忆里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笑起来,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真心而幸福的微笑。

他握紧了胸口的十字架,心想,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他没有被抛弃;感谢上帝,他终究能够回到极乐之地。

戈特利布——即为【天主之爱】,而天主的爱正是一直陪伴着他的事物,直至终结。上帝用这样的方式降下了祂的祝福。

阿玛迪留在了科洛雷多的身边,让他在往日的回忆和遗憾之中得以解脱,让他对未来存着希望,带着他离开战乱,让他在晚年尊严和傲慢都逐渐消逝的时刻仍旧得以微笑。

而就在这一瞬间,阿玛迪开始变了,他的面容、身躯,就在科洛雷多的眼前变化着,变成了沃尔夫冈的模样,他仍旧笑吟吟地牵着他的手,俯下身子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我说过您会再见到我的,我没有骗人——您怎么又在哭呢?”

“……因为你实在让我等得太久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呀,天父认为还不到时候,我也终究——我也只是凡人罢了,我也不懂祂究竟在想什么,祂让阿玛迪到您的身边陪伴您,却又不肯直白地告诉您真相,”莫扎特晃了晃脑袋,“也许这就是考验?”

“……也许是。”

“您会向上帝抗议这一切吗,您很快就能见到祂了。”

“我对祂……只有感谢。”

“好啦,我就知道您会这么回答,主教大人,不——科洛雷多,”莫扎特笑着,握着科洛雷多的手腕,仿佛没有用什么力气一般就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两人悬浮在空中。

“您也不用说什么,我在上帝的身边已经看到了一切啦,我知道您爱我的音乐,我也知道您……”

“我爱你。”

莫扎特很显然因这突如其来的坦率感到吃惊,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那么我可要用实际行动回报您了,顺便作为我让您等了太久的补偿。”

“那你可要谨慎行事了,我所想要的补偿不会那么简单。”

莫扎特眨了眨眼,“我知道,因为您是尊贵的主教大人。”

紧接着,莫扎特凑近他,将他轻轻地抱进了怀里,他的双臂环绕过他的脊背,手掌带着爱抚的意味轻轻地拍着,科洛雷多在沃尔夫冈的身后看到了阿玛迪,阿玛迪也在微笑着。

“闭上眼睛吧,科洛雷多。”

他顺从地这么做了,莫扎特的唇瓣就凑了上来,这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轻柔地像是一根羽毛划过,但科洛雷多却觉得身躯变得更为轻盈,他看到了一切。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将乐谱甩向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他从巴黎回来时,带着一副怎样失魂落魄的表情。

他在维也纳与他决裂时,是如何疾步冲到他面前强硬地甩出一句脏话。

在魔笛首演的后台,他是如何借力才能勉强支撑自己的身体。

还有他们的争吵、合奏、冷战……那些变得模糊的回忆又一次显现了,科洛雷多再一次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他感觉到恩赐正在将他包裹。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

 

 

[1]1762年,科洛雷多的父亲曾经邀请莫扎特姐弟来家中演出,科洛雷多也可能在场。

[2]弗朗茨·刚达卡,科洛雷多的兄长。

[3]德语戈特利布,意为“天主之爱,”,“阿玛迪”是该词汇从含义上转为拉丁语的结果。也有版本翻译该词的意思为“亲爱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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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通宵一夜的成果,又在之后修改了很多次。全文一万三,原本是一篇有着大纲的东西,但写着写着渐渐不自觉地往里加了很多成分,以至于到最后完全成型的和自己一开始设想的相去甚远。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是圆了自己的一个愿望,一直想把主教和扎特的故事能够糅合在一起,既有他们两人各自的人生经历,又有他们两人之间的冲突与美好。

其实我在这里所写到的科洛雷多对沃尔夫冈的爱,个人觉得并不能算是爱情,而是比这更深远和美妙的东西,也许和Gottlieb也就是天主之爱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吧?

总之希望各位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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